陈舅
有了齐宏涛的力学笔记,王永天十分高兴,可怎么将其打成细粉,又让他犯了难。笔记本的纸很硬,必须先用碎纸机搅成碎屑,再用果汁机打成细粉。可哪里有碎纸机呢?
周末没人时,王永天在宿舍里来回用力地踱着步。显然为了一件事破费几千大洋买是不切合实际的,用完了机器没地方处理;再者生活费陡然增长,也会引起丘山那边的怀疑;室友见他买碎纸机也会说他图谋不轨。许久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对方的等待铃声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
“喂,舅舅,很久不见很是想你,今天周末,正好空闲,晚上我到你家去看看你,和你叙叙旧。”
“好啊,呵呵。我也想知道我的外甥近期情况呢。正好最近局里的事情忙完了,还有些许空余时间。这样吧,下午五点我开车去接你,你在校体育馆那里等我。”
王永天舒了口气,事情竟这么快就办成了。
依稀听到妈妈说过,舅舅在滨海市某局任副局长,虽然是副职,但主管局里的人事工作和保密室,权力很大。只要涉及到人员的工资涨幅、职务变动、组织发展、绩效考核,他总是最先知道。舅舅对上级的指示,总是不打半点折扣地完成,颇受上级主管和老局长的信任,于是把局里的机密文件交由他掌管。哪些人的过去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局里近些年财务收支漏洞等等,他一清二楚。只是平时碍于面子,不说穿罢了。
正因如此,不少单位职员都给舅舅送钱送礼,谁不想早点知道自己涨工资的消息,谁不想早点知道自己职务变动的风声,好抓紧时间在最终确定前去“活动活动”,那些受过免职或行政处分的人,谁不希望在档案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舅舅根据事情的难易程度,还设置了一些礼金的规格和标准。但他有个原则,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或者事情超出了他关系网的控制力,即便给他再多的礼金,也一概不收。所以,他一直以“诚信踏实”在单位赋有盛名。
王永天在滨海市上学也多亏了舅舅,他大一时对滨海的生活很不适应,思乡情节很是厉害。在母亲的授意下,舅舅承担了父亲的部分责任,每逢周末就把他接回自己家,改善下生活,让他在家住两天,周一一大早再开车送回仙大。久之,王永天对舅舅有了一定的感情,大二开始,他对滨海的生活适应多了,母亲便不让哥哥再接他,他自己也就不怎么和舅舅联系了。
王永天原本没有胃病,可自从上了大学,一到学期末常犯。这全得归功于仙大餐厅。虽然餐厅一直坚称使用的调料是健康的,这点王永天承认,但菜肴的烹调实在不能说健康。夏季,酷暑难耐,首先得清淡解暑,但餐厅的菜还是辣椒和油炸食品唱主角;煎蛋用旺火,外糊里不熟;偶尔还在菜里吃出头发虫子什么的。最可气的是,餐厅数量品种****的菜竟然为豆腐。豆制品中含有大量雌性激素,据说那些变性人注射的雌性激素便从大豆中提取,有个29岁的小伙儿每天早晨一杯豆浆,结婚前去检查得知自己竟然阳痿了。对此王永天十分气恼,不愿去吃,长期折腾,肯定受不了。这会儿,他的胃又隐隐作痛,他赶紧去路边的药店买了些药。
买完药,他便回到原先的地方继续等。不出一支烟的功夫,一辆崭新的2013款帕萨特开过来了。
舅舅打开车门,身材瘦高但很有精神。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衣,黑色西裤,有些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在发胶的作用下粘在头上。尽管平时很注意饮食和锻炼,但时间在他脸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吻痕。生活的压力使他稍微有些驼背,但依旧掩盖不了慈祥和蔼的笑容。
“你来啦,上车吧。”他淡淡地说了句。
汽车在风景如画的滨海沿河景观路上行驶着。车内装潢比较考究,但舅舅有意装饰的简单,以体现出原有的设计风格。
“你舅妈原先让我买起亚K5,我不同意。那车的设计过于拉风,经不住时间的检验。‘富二代’们开着玩玩可以,我这老头子开就太那个了。所以我就买了这款大众,在外观设计上,它的风格不会因时间的流淌而褪色。”
一阵“叮叮咚咚”响起,王永天知道这是iphone5特有的铃声,其实舅舅用它也就打电话发短信,只是这些高端手机都被打上了某种标签,成为身份的象征。
“喂,嗯,接到了,我们正在景观道上呢……什么?我去,你那公司又加班啊?饭菜?哦,我到时候放微波炉里转一下。嗯,知道了,得和你老板反应下,什么烂公司,周末都不让人休息。加班费?我擦,要那个鬼东东干啥,我一个人挣的钱都够了……挂了。”
舅舅把手机放回原处,对凝神看风景的外甥说:“唉,你舅妈的电话,说她公司晚上又加班,菜她已经提前做好,回去微波炉热下就可以了。唉,私人公司就这样,一切为了效益。永天将来可别上这种地方去……”
“哦,对了,我搬新房了,在新区那里,离你学校更近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说,看你的说说上说你最近又迷恋上一个女生了。我可给你说哈,现在大学恋爱没靠谱的,就是那一时寂寞下升起的快感,一番激情过后会留下什么东西。女生嘛,随时都会离开你,只有你的知识、你的思想,它们虽然会背离初衷,但绝不会离你而去。”
王永天答应着,可心里却嘀咕,为啥他认识的一个学姐人家学院一等奖学金都拿了不下三次,而且男朋友对她还很好。刚上大学她就对他说“大学不谈恋爱可毁了,恋爱和学习并不矛盾。”
汽车最终在一排高档复式建筑小区里停下了。
舅舅坐在车里,拿出一个遥控器模样的东西,对着车库的门按一下,卷帘门就自动打开了,与“侠盗猎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
钥匙打开了房门,王永天瞬间便“石化”了。目测约18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客厅正中的32英寸液晶电视,结实硬朗的红木沙发和柔软舒适的皮革沙发使客厅既古典又现代;向里走,餐厅里白色的餐桌,使得屋里充满了温馨的生活气息;餐厅旁边挨着整体厨房,上面写着“一米阳光”;书房里有两个大书橱,一台台式机,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可卧室实在简约,除了衣柜便是床,床头柜上放着一叠纸和一支笔。
舅舅换下拖鞋就到厨房忙碌了,留下王永天一人在餐厅。也就是上一次厕所的功夫,饭菜上桌了。
舅舅洗净了两只酒杯,取了一瓶“杏花村”,这酒王永天在超市见过的,138元一瓶。他把两只酒杯倒满了酒,将其中的一只递给了外甥。
舅舅已经把酒杯举了起来,做出要干杯的动作,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饱含深情的笑意,仿佛有一股清泉,从他深邃的眼里流淌出来。
王永天端着酒杯,怔怔地坐着,心头翻江倒海。
而此时,舅舅的眼神却给了他巨大的力量,多年在他心里的束缚就像溃于蚁穴的大堤一样崩塌了。他用颤抖的右手把酒杯拿到了嘴边。杯中的酒伴随他抖动的手摇晃着,发出一丝淡淡的醇香。他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霎时,一股火蛇顺着他的喉咙直贯到底,胃部顿时如火烧一般,热量慢慢从那里释放,传遍全身。这是怎样的又辣又苦的酒啊,王永天觉得嗓子都快烧坏了,眼泪都被辣了出来。
“哈哈哈”,舅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晃着脑袋,很惬意地把酒喝了下去,喝完还说“真是好酒,清香典雅。”
王永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哈哈,其实这就是给你上的重要一课啊”,舅舅说道“生活就像这白酒一样,看上去平平淡淡,可实际却醇香无比。所有感动都在点滴平凡中、举手投足间汇聚。但生活不容易啊,苦辣永远是其中的主旋律,就像你刚才的反应一样。可是,当你在世上有了一席之地,会觉得苦难也不过如此。用心品味,就能品出其中的芳香了。从这个逻辑上说,喝酒就是喝生活,喝其中的酸甜苦辣。”
“其实香烟也是这个效果,起先可以熏得你几乎窒息,辣的你涕泪齐下,但久了也会觉得舒适无比。但香烟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那些毒品商经常把毒品和烟叶混在一起,让人不觉中丧失尊严,成为走兽。但迄今没听说把毒品放到酒中的案例。国际上都说‘戒烟限酒’,为什么‘限’没改为‘戒’呢?因为适度饮酒可以活血化瘀,抵抗严寒风湿,白酒更是一些中药必备的药引。葡萄酒可以软化血管,美容养颜;黄酒既可以喝,又可以去鱼腥味。烟哪有这功能,所以,大街上整天叼支烟觉得酷毙了的人,都是250,‘半吊子’。”
王永天连连点头,但他不甘心:“中国的茶文化不是也很有名,陆羽不是写了篇〈茶经〉?很多名人都有饮茶的习惯。”
舅舅呷了口酒,吃了一块“蝎子爬雪山”,停了停,继续讲:“我觉得,茶就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小男孩;酒才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古往今来,只有那些诗人、道士、禅宗才会真正品茶,凡夫俗子们不过把它当作解暑饮料,大口喝光了。饮茶时的规矩也很多,例如房间的选择,要僻静还要交通方便;大小茶杯、茶壶要备全;饮茶前还得静心凝神、沐浴更衣什么的。所以,茶是一个人的空间。可酒不同,很方便。可一人喝,也可多人对饮;可配菜肴,也可不配;也可以各种心态去喝它。喝酒也有规矩,无非是酒桌座次、干杯等级和顺序与数量、划拳口诀、行酒令之类的,比较好学。”
王永天接到:“这么说,历史上无数人与酒结缘,从曹孟德到嵇康,再到周恩来、许世友,都是酒场高手。可只听说一个陆羽是‘茶圣’,足见酒在中国的影响之大。”
“酒是润滑剂、是媒介,用它可以把各个阶层的人联系起来。酒可以联系文人,豪放派的边喝边纵谈时事,“婉约派”边喝边赏花作词;可以联系政客,加固彼此感情,建立统一战线;可以联系劳苦大众,那些苦力工,最渴望在下工后能痛快喝一杯,借着酒劲疯一下,吼几嗓子最舒服。只要你行,用酒可以打通各大媒介,游刃有余……”
王永天听得五体投地,心想完了,他说的这么high,计划马上要泡汤了。自己到舅舅家的目的不是为了蹭饭,听他那些俗透顶的大道理,关键是要搞到打开保密室大门的门卡。想到这里,他说:“舅舅,我听说你马上要扶正了,局里保密室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钥匙?”,舅舅说的已经满面红光,手舞足蹈,早把局里那点纪律抛在脑后。也是,他在局里向来一手遮天,除了局长,谁都不敢对他说个“不”字,现在他对面的又是呆子气十足的外甥,说说又何妨?他有点不屑地说:“像局里保密室配用钥匙吗?幼稚!我们有门卡的,和刷炒股机一样,一刷就行了。保密室的门都是智能的,都有刷进刷出记录……卡我就放到钱包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全被王永天记在了心里。
“对了,舅舅,家里有橙子吗?我在央视新闻上看到,现在超市里的橙汁都有日落黄,那可是对智力造成长期损害的添加剂啊。我看不如自己做好,这样喝完了酒,我给你做?”王永天说完,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好啊,我的外甥长大了,会关心体贴人了。我去客厅看电视,你在厨房做怎么样啊?”
王永天做了个OK的手势后就去忙碌了。
客厅里,舅舅看的正入迷,又一阵“叮叮咚咚”,他不耐烦地接了电话。“喂……哦,知道了,注意休息,好了。嗯,我知道,我知道,再见。”
说完,他向厨房喊道:“你舅妈她要去广州谈一笔生意,明天一大早的飞机,今晚要在办公室赶业务,不回来了。”
王永天大喜,片刻,他端着两杯橙汁出来了。果然,自己做的橙汁就是比买的浓很多,但这不是出自添加剂,而是自然天成。
舅舅接过靠近他自己的一杯,两三口喝完,边喝边说:“真好喝,还是外甥好,嘿嘿。”
可能真是年纪大了,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舅舅竟然有些困乏。他对外甥说:“舅舅年纪大了,不能陪你熬夜,我先去睡了,你也别搞太晚。”
片刻后,王永天站在舅舅的卧室门口听了听,确认他睡熟了。他蹑手蹑脚地翻出了舅舅的钱包,找到了家门钥匙和那张卡。卡通体白色,只有一块黑色磁条,磁条的旁边写着几个字——持卡人签名:陈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