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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消失的风景
诗仙李白俯仰天地古今,喟然长叹:“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在李白看来,浮生若梦,诚可悲也。是啊,时光永在流逝,生命却如此短暂,每每念此,怎不可悲?更可悲的是,在我们蓦然回首时,往往发现,一些我们曾经经过的风景,那些在午夜回眸时曾经温暖了我们心灵的风景,已经无可奈何地悄然消失,徒然让人低回怅惘,唏嘘不已。
在这些风景里,最让我难忘的是老郭的锔锅钉盆。老郭是我们邻村人,几乎干了一辈子这个行业。从我记事时起,老郭就已经是老郭了,大人小孩都喊老郭。老郭是一个标准的江湖手艺人,五短身材,皮肤黝黑,永远的和气,永远的有耐心。老郭一进村,就高声吆喝两声:“巴锅来巴盆来--------巴锅来巴盆来-------”(巴,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就是锔的意思)早就盼望着老郭的家庭主妇们,闻声纷纷走出家门,手里拿着孩子摔碎的碗、自己打破的盆、因为用乏了而漏水的锅。也有两口子一块出来的,往往是男子滚着一口裂了缝的大缸。老郭找个开阔的地方,坐下就干,常常就是一天不挪窝儿。
儿时的我,只要有空,就一定围观老郭,是他的一个粉丝。因为在我看来,老郭就代表着圆满。碎了三四片的碗,只要碎片齐全,老郭眯着眼端量一下,拿出钻来钻眼,旁观的我的悬着的心就会舒服地放下来,我知道,一只碗又要重生了。果然,钻完眼,老郭把碎片细心拼好,抹上灰腻子,用小锤“叮叮当当”地敲上钉子,再抹一遍灰腻子,从里面看,那只碗几乎完好如初了。把碗拿回家,晾干,盛饭,盛菜,盛水,和一只新碗一样。锔碗用小钻、小钉子,锔锅锔盆就用大些的,锔缸就用最大的。老郭还配钥匙、修拉链,一些丢了钥匙的锁也能配。无论什么物件,在老郭的手下,都会有一个圆满的命运,直让人看得心旷神怡。老郭那双粗短的手,就是菩萨的手。
在今天的我看来,老郭还代表着我们这个民族千百年来“勤俭持家,物尽其用”的理念。老郭修理的这些东西,在今天的很多人看来,都是废品,或是丢弃,或是贱卖,修理真是多此一举。是啊,人们富裕了,要美观,也耽误不起功夫,似乎也无可厚非。只是有时我会痴想,我们勤俭的基因,能不能通过别的方式,一代一代的遗传下去?
后来人们使用陶器、瓷器的日见减少,锔锅钉盆的渐渐少了,老郭进村的时间越发间隔得长,后来,老郭就不再来了。也许还有几个妇女,想着老郭来修一修家里的几件器物,可是老郭一直不来,她们也只好叹一口气,想:下次还是买不锈钢的吧?看来老郭的手艺要失传了。
让我常常想起的,还有那些货郎们。他们是乡村这个安静的池塘里的阵阵微风,常常吹乱了孩子们的心。那时农村也有供销社,可是供销社里就是那些货色,无非是几卷布匹,一些散装的酱油、醋、酒、硬糖块,一缸粗盐,一桶煤油(还常常断货),几盒火柴,几块肥皂, 其他不外乎一些生产工具和学习用品,至于一些需要凭票供应的货物,那是不经常有的。孩子们除了平时完成一些大人安排的任务,比如打点散酒,买盒火柴,一般是不会去供销社的;供销社的售货员也都骄傲得很,他们是不大搭理孩子们的。所以,孩子们都盼望着货郎的到来。货郎一进村,就开始敲起货郎鼓,于是一群孩子就围了上来,如果不上课,很多孩子是会一直把货郎送出村子的。
货郎有这么高的人气,首先是和气,对孩子也和气,因为孩子们也可能是他潜在的客户。货郎不仅卖东西,还收购东西,什么都要,废铁烂铜不用说,甚至还要头发、蝉蜕、蜡条花等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他和客户的交易可以是现金交易,也可以是以物易物。一些早有准备的孩子,这时就可以一边享受着货郎的和气,一边承受着小伙伴的嫉妒,与货郎以物易物。而这些货郎不仅和气,还很幽默,比如孩子换了一块糖,货郎就会唱道:“咬咬牙,狠狠心,兄弟吃糖有半斤。”惹得孩子们一齐大笑,而那换糖的孩子,仿佛还收获了精神上的另一种满足。
货郎的货物也千奇百怪,似乎我们生活里需要的,而供销社里又缺少的,他们那里都能买得到。妇女们的针头线脑他有;孩子们喜欢的玻璃球、小哨子他有;就是人家生了孩子,想染红鸡蛋,需要一点洋红,他也有。他带给我们生活的细致,生活虽然贫困,可是大家都在认认真真的生活,有模有样。他似乎还带来一种平等的理念:无论他售卖的货物,还是他收购的货物,都是有价值的;无论小孩还是大人,顾客都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还有些货郎,他们给孩子们带来了一种冒险的游戏,摸彩和打彩。摸彩是在袋子里装上一些小球,大部分小球没有标注,只有一小部分球上标有很吸引孩子的物品,摸出有标注的为中彩;打彩把一个转盘分为若干区域,只有一部分区域标有物品名,转盘转起来时,旁边有个发射装置,射中标有物品的区域为中彩。货郎们无师自通地利用概率的知识,常常把孩子们的物品和钱悉数收入囊中,却花费不了多少本钱。有的孩子满脸通红,极不服气,常常就会发生孩子回家搜刮可以交换的物品的事情,甚至有的孩子会偷拿家长的钱。所以这样的货郎进村后,大人们往往很不待见,却也不出面指责,只是指使一群孩子围着货郎喊:货郎货郎你别走,买根针,买根线,买个小刀割你蛋。货郎一听,就知道惹怒了村人,急忙灰溜溜地推起小车就走。当然,这些货郎都是货郎里的非主流,是被其他货郎看不起的。
现在,商品极度丰富,货郎早就不见了,而且在电商的冲击下,似乎实体商店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了。可是,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怀念有货郎的日子。
随着电视电脑的普及,农村还逐渐不见了说书艺人。那些说书艺人,有的赶街逛集,有的却走村串巷。赶集的大多是明眼人,串村的多是盲人。小孩子是很少有机会赶集的,所以我们经常见到的是那些盲人艺人。这些艺人,似乎每到某一个时间,就会像候鸟一样出现在村子里,比如说在收完麦子,种下秋庄稼之后,大家都乏了,似乎都想放松一下,盲人艺人就准时登场了。艺人们一来,立即有热心好事的村人,把他们安排到生产队里的牛栏,或是谁家的闲屋,让他们吃饭、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晚上说一个通宵。
艺人们吃晚饭时,说书场上就陆陆续续的上人了,主要是一些老年人和孩子。老年人在拉家常,孩子们在打闹,他们共同营造着说书场上悠闲的氛围。艺人们吃过饭来到说书场,那些孩子都一哄而散,回家喊爹叫娘去了。等到人来得差不多了,艺人就调一调二胡的弦子,清一清嗓子: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就有人接茬:先生,快开始吧!艺人们就开始说唱起来,说一段,唱一段,大多是什么《罗成扫北》、《杨文广征西》、《呼延庆打擂》之类的,人物本已若实若虚,再夹杂着神仙妖怪,内容荒诞不经,可是村民们却都听得津津有味:杨文广被番将追杀,大家都揪心,杨文广吃了一些面做的动物,获得了九牛二虎一条龙的神力,大家就欣慰。大人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听的时候都当真的,听完后又都不当真的;孩子们尽管听得似是而非,可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认真的辩论到底是杨文广的老师厉害还是杨排风厉害:但是没有一个人去问艺人,去和艺人较真---------因为那样就是和说书人抬杠。等到大部分孩子都熬不住,或者在大人怀里睡了,或者躺在席子上打呼时,管事的就会提醒艺人:先生,是不是该歇了?艺人就会找一个留有悬念的关节“且听下回分解”。艺人们白天睡足了,他们又看不见,一般是不会主动结束的。记得有一次,管事的睡着了,醒来一看,艺人还在说唱,说书场上只剩下几个书瘾大的老人和几个熟睡的孩子了。
次日清晨,生产队一般就不再安排活计,管事的就挨家挨户凑粮食,凑煎饼,也要一些稀饭、渣豆腐做艺人的早餐,而凑的粮食、煎饼就地卖掉,做艺人的报酬。到了晚上,依然说的说,听的听,一连几个晚上,大家都乏了,艺人们也“书到临尾渐渐松”了,这才把艺人送走,好好睡一觉,整个村子仿佛又焕发了精神,都下地干活了。
后来电视兴起来了,艺人们渐渐不见了。当然,和说书艺人同时消失的,也许还有露天电影放映队。放映队的人,都是公家人,不放电影了,他们还会干别的工作,可艺人们都改做了什么职业?这真是个谜,但是谁也不想去探究个明白。
时间在流逝,这些风景真的就此消失了吗?也许,某一个中年人的梦里还会有吧?也许,是一群人的梦里吧?